中国社会众声喧哗,大学生戏剧节在分贝上微不足道,却别有一种意义。
急剧转型的社会一片纷名乱相,让人看着眼花。为删繁就简起见,一些人将它归结为两幅照片:一幅是颟顸伧俗的官僚,暮气沉沉;一幅是忍辱周旋的老板,生机勃勃;还有一行眉题:计划体制V.S.市场体制。由这两幅照片拼成的“中国社会概
要正确认识转型社会的两种体制,除了联系静动,还需要辨别名物,做一番拆包装扒衣服的工作。计划体制这二三十年穿什么被人扒什么,对着装早失去了热情,虽然家里有两开大衣柜,基本上形同虚设,里面放着的主义也只到祭祖的日子才拿出来穿,因此本相不大成为问题。这些年,倒是市场体制每天早起都先要在穿衣镜前忙忙碌碌,然后才往学院路一带去呼啸驰骋。它的衣橱里有两款相当“迷你”:一是“社会”,一是“民间”。像“社会”这样的词跟“天地”、“人间”几乎同义,本应漫指社会全体才对,但它却专指正在形成阶级意识的资本家群体。说中国要发展“市民社会”或“公民社会”,基本上就等于说,要争取让老板们在下届人大政协会上坐得再靠前些再居中些。至于以“民间”标榜的,也十有八九是那些财大气粗早不把局长厅长放眼里的经济精英,以及上气不接下气来投奔他们的知识精英。真还没怎么见过哪位小商小贩小老百姓好意思称自己“民间”的――他们另有称呼,蔑视点儿的有如“庸众”,重视点儿的有如“暴民”。在这个蹄声如潮、圈地正酣的转型期,强者几乎没有不圈的东西。弱者(包括艰难起步、惨淡经营的本分小买卖人)已被圈去了工作、保障、健康,被圈去了安定、自信、未来,被圈去了逃圈抗圈的权利、能力和渠道。就连像布满风霜的皮肤一样属于他们的称谓如“民间”(我看“草根也快了”),就因为看着有点可怜,也被有钱有势者揭去当迷彩服穿。学院路两旁的学子见“民间”模样的狂奔而至,还真以为是烤白薯摊煎饼的在逃避工商检查呢,纷纷长叹息民间之不易。
这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的官-商体制,已经光临社会的诸多领域。戏剧虽在社会经济的老少边穷地区,想必无由幸免,社会的基本逻辑一定要贯彻到社会的每个角落。在市场化的总路线下,戏剧领域官向商的“民营化改制”目前虽不如别处典型,往后只会愈演愈烈。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官家穿着商家的外衣、商家穿着“民间”外衣推门进来。其实,是穿着进来还是光着进来本不是问题,资本若能公平地参与竞争,用谋财害命的干劲和通权达变的手段平衡计划体制的官僚暮气,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在这个转型时期,最可能发生的不是竞争而是垄断(其实是资本就想望垄断);最可能上演的不是对台唱戏而是联手戏。从国家到资本的社会距离要远远小于从市政府宣传部到金融街的物理距离,因此联手特别容易。前不久南国某丫头片子的什么影片便是通过当官的爹地和经商的妈咪一张床上一条被下的一次牵手(抑或倒手,具体动作不详)而推向千家万户的。牵手的结果是垄断,垄断的结果是大家排长队买垃圾看。电影《英雄》《十面埋伏》讲的其实就是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有朝一日也会出戏剧版。
大学生戏剧的存在值得关注,因为它代表了官-商格局之外的别样现实性和可能性。当市场化风靡天下之际,作为群众性艺术活动的大学生戏剧,却不由利益驱动,不受资本束缚,以大面积的群众自我发动、自我组织、自我参与、自我循环而最终达到自我实现。高低有序的社会楼梯被青春的狂欢所颠覆,资产负债表被热情的无偿喷涌、梦想的无边奔泻所淹没。大学生戏剧代表了另一种“民间”、一种跟大腕大牌大笔投资无关的民间。这个民间由群众歌咏、志愿者行动、社区自我管理、农民互助协会等等汇合而成。虽然它在财力和权力上还难以同强大的国家-资本体系分庭抗礼,却可以独立门户,别有洞天,形成社会文化的割据。将来一旦条件成熟,还可以走马山外,逐鹿中原,用民主、公平、自由的社会理想去改写无聊无趣没心没肺的天下。
大学生戏剧正通过大学生戏剧节这座桥梁走向大社会。桥梁有时会背叛初衷,出卖行走,因为毕竟,它一头连着山花野草般的理想,另一头还连着权力-资本体制的广大现实。理想主义的文化要穿越声名利禄的关河抵达彼岸,可以说困难重重。在很多时候,比起台前的演什么,幕后的怎么演才构成货真价实的考验,因为这里面所包含的社会关系、组织方式、动力机制、利益分配都是最直接的现实。当台上的人间传奇在浅吟高叫中风生云起、在凝视谛听中回肠荡气之际,在台下,在观众的视线之外,一段关于社会改造和戏剧建设的理想,正由一群有抱负、能力行的男女青年小心护持,经过琐细繁杂,从可能一步步走向现实。大学生戏剧节已组织了三届,到2004年已大有可观,三十多出戏来自全国各地,剧组人员不下四五百,演出四十多场次,不可谓不盛大,而所筹资金仅二十多万元,加上各校的食宿补贴,总共不过三十万,到头来却还有几万元的结余留作未来活动的基金。在公共资产争先恐后奔入私人腰包、腐败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的社会大背景下,这样朴素纤微的事实像沙中的金粒一样动人。
这样的事实扩展开来,就是另一种民间;这样的民间延伸开去,就是另一个世界。